这一次,她不能再偷偷摸摸地扫拢。
王大军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所有人。
她必须换种方式。
庄若薇拿起一个撮箕,走到王大军面前,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
“王组长。”
她做出憨厚的样子。
“我瞅着这些瓷片颜色都不一样,青的、白的、花的,要是分开装,收废品的会不会多给点钱?”
王大军斜了她一眼。
这乡下丫头是笨,但偶尔也能想出点不费力气的馊主意。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
他嘴上骂着,却没有阻止。
“赶紧干活!”
庄若薇得到了默许。
她立刻回到碎瓷堆,开始光明正大地分拣。
所有带着天青色的碎片,被她一片一片地归拢到自己脚下的麻袋里。
在别人眼里,她只是在做最无聊的分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从一堆垃圾里,一片片拼凑出一个失落的王朝。
时间流逝。
她麻袋里的天青色碎片越来越多。
孙姨的儿子小五跑了过来。
这孩子很喜欢这个不爱说话,但看人时很温柔的姐姐。
他见庄若薇总在整理那些“不好看”的青色瓦片,便献宝似的摊开自己的小黑手。
手心躺着几块颜色鲜艳的花瓷片。
还有一块他刚从泥里抠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铜牌。
“姐姐,给你好东西!”
铜牌已氧化成青黑色。
可上面刻着的字,清晰可辨。
内,务,府。
庄若薇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
世界瞬间失声。
她指尖传来铜牌冰冷沉重的触感,那三个字仿佛是刻在她皮肤上。
这东西,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森然之气。
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小五的手腕。
力气大得让孩子“哎哟”叫了一声。
庄若薇立刻松开手,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小五,告诉姐姐,这个……是在哪儿捡的?”
“就在那边呀。”
小五被她吓了一跳,怯怯地用手指了指另一堆颜色更杂乱的碎瓷。
庄若薇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这堆碎瓷,根本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自己砸的。
这是从宫里流出来的!
那个汝窑笔洗,是官窑!是御用之物!
这个发现,比拼凑出汝窑本身,更让她恐惧。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座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碎瓷山。
瘸腿李说得对。
这里面,恐怕不止一个笔洗。
这哪里是废品堆。
这是一座坟场。
一座埋着无数国之瑰宝的坟场。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块冰冷的铜牌死死攥进掌心。
然后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起一把碎瓷盖在上面,再一股脑扫进自己的撮箕。
整个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磨蹭什么呢!没吃饭啊!”
王大军的吼声抽了过来。
庄若薇猛地回神,立刻低头,加快了动作。
她将撮箕里的碎瓷倒进麻袋。
“哗啦”一声。
那块要命的铜牌,随着一堆天青色的瓦砾,落入了麻袋深处。
她不敢再看那座碎瓷山。
那不再是宝山,也不是坟场。
那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会把所有靠近它的人都烧成灰。
剩下的半天,庄若薇成了最沉默,也最卖力的工人。
她机械地分拣,搬运。
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不敢停。
她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终于,下工的哨声响起。
庄若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将那个装了半满的麻袋,吃力地拖回宿舍区墙角,和昨天那个放在一起。
她没回屋。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
夜色将她吞没。
铜牌明明在麻袋里,可那股沉重冰冷的触感,却烙在了她的掌心。
每一次呼吸,胸口都盘旋着“内务府”那股森然之气。
白天的震惊过去,现在只剩下实质般的恐惧。
以及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她走进屋,没有点灯。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
她从麻袋底部摸出那块铜牌,紧紧攥在手里,然后静静地坐在床沿。
她在等。
等瘸腿李。
今晚,他一定会来。
不知过了多久。
三声熟悉的、沉闷的敲门声,果然响起。
庄若薇拉开门。
瘸腿李走了进来,随手带上门。
他不在意屋里的黑暗,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径直走到麻袋前蹲下。
他伸手进去摸索。
“收获不错。”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笑。
庄若薇没出声。
她走到桌边。
“啪!”
一声脆响。
她将那块铜牌拍在了桌上。
月光下,青黑色的铜牌上,“内务府”三个字泛着幽光。
瘸腿李伸向麻袋的手停在半空。
他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没有去碰那块铜牌,只是死死盯着它。
宿舍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压抑,死寂。
庄若薇打破了这片死寂。
“汝窑笔洗是诱饵。”
“盘尼西林是锁链。”
“这块内务府的牌子……就是要我的命了。”
她在黑暗中站起身,一步步逼近瘸腿李。
“你费这么大劲,布这么大的局,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一字一顿地问。
“或者说……你想让我替你死在哪?”
火柴划过粗糙的火柴盒侧面。
“刺啦——”
一小簇昏黄的火苗,在黑暗中猛地蹿起。
火光映出瘸腿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阴影在他脸上跳动,像活过来的狰狞面具。
他将烟凑到火苗前,深深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星明灭,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像一道灰色的帘子,隔在他和庄若薇之间。
“重要的是,你摸了不该摸的东西。”
瘸腿李的声音,被烟雾过滤得有些沙哑,却带着金属般的重量。
“从你拿出这块牌子开始,你和我就不是七三开了。”
庄若薇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涌向了冰冷的四肢。
“……你想怎么样?”
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五五分。”
瘸腿李抬起头。
烟雾散去了一些,月光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灼亮。
“修复,出手,销声匿迹。”
“所有的事,我来安排。”
他停顿了一下,用夹着烟的手,遥遥指了指墙角的两个麻袋。
“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的声音压了下来。
“把那座山,给我搬空。”
“一片,都不能留。”
“为什么?”
庄若薇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
她无法理解这种疯狂。
“那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每一片都烫手,能烧死人!收得越多,死得越快!”
“因为那不是一座山。”
瘸腿李的声音更低了,像蛇在耳边吐信,分享着一个淬了毒的秘密。
“那是一张拼图。”
他掐灭了只抽了两口的烟,仿佛那点星火会泄露天机。
“一张,能换咱们俩下半辈子安稳日子的拼图。”
他站起身,瘸着腿,一步一步地挪到庄若薇面前。
一股烟草和劣质肥皂混合的气味,夹杂着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俯下身。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瘸腿李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座汝窑笔洗,根本不是什么水仙盆。”
“它缺了一样东西。”
庄若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大脑因为恐惧和震惊,甚至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缺了什么?”
瘸腿李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扭曲的弧度。
“一个底座。”
他用气声说出那几个字,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庄若薇的心上。
“一个,同样是汝窑烧造的……”
“云纹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