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换衣局的皂角香(1 / 1)

紫禁城的六月,是被蒸透了的。

沈微萤把最后一件月白常服挂上竹竿时,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滑,痒得她直缩脖子。换衣局的院子小,四面围着高高的灰墙,太阳一晒,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皂角混着水汽的黏糊味。

“微萤,快过来搭把手!”

隔壁的张嬷嬷在石槽边喊,手里正费力地拧着一件明黄色的蟒袍。那是太子萧景琰的常服,料子是贡品云锦,浸了水后重得像块石头,张嬷嬷的胳膊上青筋都绷起来了。

沈微萤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她今年刚满十六,入宫才半年,因着手脚麻利,被分到了专管皇子衣物的换衣局,虽不用像浣衣局那样天天泡在冰水里,却也没少受这份闷热的罪。

“这料子金贵,得顺着纹路拧,不然容易皱。”沈微萤弯腰,手指扣住蟒袍的下摆,和张嬷嬷一起用力。冰凉的水顺着袖口淌进她的袖子,倒是驱散了几分热意,只是那云锦的边缘硬挺,磨得她手腕生疼——那里早就磨出了层薄茧,新添的红痕叠在旧伤上,看着有些刺眼。

“还是你有力气。”张嬷嬷松了手,直起身捶着腰,“这太子殿下也是,好好的衣服,偏要穿出些泥点子来,昨儿那件箭袖,袖口磨破了不说,还沾了些草汁,洗了三遍才褪干净。”

沈微萤没接话,把拧干的蟒袍搭在竹架上。她见过那位太子殿下几次,都是远远地跟着太监走,一身明黄蟒袍,身姿挺拔,只是眉眼间总带着股不耐烦,像是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听说他是皇后嫡出的独子,自小被皇上宠着,性子骄纵些也难免。

正晾着衣服,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张嬷嬷吓得手一抖,刚挂上的中衣滑下来,落在泥水里。她慌忙去捡,嘴里念叨着“奴才接驾来迟”,膝盖都快弯到地上了。沈微萤也跟着屈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双皂靴停在院门口,靴底沾着些新鲜的泥土,像是刚从御花园那边过来。

“不必多礼。”萧景琰的声音隔着热气传过来,带着点少年人的清朗,却又刻意压着几分威严,“昨日让你们补的护腕,好了吗?”

张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喊:“微萤!快把护腕拿来!”

沈微萤这才想起,前日确实收了件青灰色的布腕,边角磨破了,是太子练箭时戴的。她从旁边的竹篮里翻出来,捧着递上去,头埋得低低的,只能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通体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上面似乎刻着什么字,却看得不真切。

萧景琰接过护腕,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沈微萤只觉得那指尖比寻常人烫些,像被晒过的石子,她慌忙缩回手,指尖的温度却半天没散。

“就这?”萧景琰的声音里带着点嫌弃,“针脚这么粗,你是把它当抹布缝的?”

沈微萤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比她想象中年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峰生得锋利,眼尾微微上挑,带着股桀骜的劲儿。只是此刻他皱着眉,看着护腕上的针脚,像是在审视什么了不得的物件。

“回殿下,”沈微萤定了定神,声音不大却清楚,“这护腕是粗布做的,练箭时磨得厉害,针脚太细容易断。奴婢加了层棉絮,结实些。”

萧景琰挑眉,像是没料到一个小宫女敢顶嘴。他拎着护腕的一角晃了晃,忽然瞥见沈微萤手背上的红痕——是刚才拧蟒袍时被边缘勒的,红得刺眼。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目光落在她胸前的宫牌上,上面用小楷写着“换衣局沈微萤”。

“奴婢沈微萤。”

“沈微萤。”他念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忽然把护腕丢回给她,“重新缝。针脚要细,像绣娘绣的那样,明早前给我。”

沈微萤接住护腕,指尖捏着那粗糙的布料,心里有点窝火。这护腕本就是易耗品,练箭时蹭到弓弦上,再好的针脚也经不住磨,偏要拿绣娘的标准来要求,分明是刁难人。

她咬了咬下唇,还是应了声“是”。

萧景琰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却扫过晾衣竿,忽然停在最上面那件月白箭袖上——正是他昨日穿的那件,袖口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却熨得平平整整。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这件衣服,是你洗的?”

沈微萤点头:“是。”

“还行。”他含糊地说了句,转身就要走,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指了指角落里的竹筐,“那里头的衣服,都给我仔细些洗,尤其是那件墨色常服,别把上面的云纹洗花了。”

说完,不等她们回话,便带着小太监走了。皂靴踩过院中的水洼,溅起的泥水落在沈微萤刚晾好的中衣上,留下几个黑点子。

张嬷嬷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我的天,这位小爷的脾气真是……微萤啊,你可得把那护腕缝仔细了,千万别惹他不高兴。”

沈微萤没说话,看着那件沾了泥点的中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护腕。阳光穿过竹竿的缝隙落在布上,照出上面细密的绒毛。她忽然想起刚才他指尖的温度,还有那枚看不清字的玉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找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下,从针线筐里挑出最细的青线。针穿过布面时,她特意放慢了速度,让针脚藏在布料的纹路里,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蝉鸣在院墙外一声声炸响,空气里的皂角香混着远处飘来的荷香,竟不那么难闻了。

缝到一半,她摸了摸口袋,里面藏着块桂花糖——是前几日托浣衣局的同乡带的,舍不得吃,总在累的时候摸出来闻闻。糖纸被汗水浸得有点软,甜香却从纸缝里钻出来,漫在闷热的空气里。

她忽然想起刚才萧景琰皱着眉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骄纵归骄纵,倒也没真的为难人。

指尖的针脚越来越细,像藏着什么心事。沈微萤不知道,此时的东宫书房里,萧景琰正把玩着那枚刻着“汐”字的玉佩,忽然没来由地想起换衣局那个小宫女的眼睛——不算特别大,却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他烦躁地把玉佩丢回锦盒,对着窗外喊:“小李子,去看看换衣局的衣服晾好了没有。”

小太监愣了愣:“殿下,刚送去没多久……”

“让你去就去!”萧景琰瞪了他一眼,耳根却悄悄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忽然想再去趟换衣局。

或许,是想看看那针脚,到底能缝得多细。

或许,只是想再闻闻那里的皂角香。

六月的风穿过宫墙,带着蝉鸣和荷香,吹得换衣局的竹竿轻轻摇晃。沈微萤低头缝着护腕,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撒了层金粉。她没看见,院门外,那双皂靴又停住了,这次,靴底干干净净的,没再沾一点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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