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唱喏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开了青石县衙公堂之上那片剑拔弩张的死寂!
堂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那些前一秒还杀气腾腾准备扑向苏知意的鹰犬卫握着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那些后一秒就准备抄起棍棒与官兵殊死一搏的知意村村民冲锋的脚步也硬生生地刹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投向了公堂之外。
只见一队身穿云州府衙特有云纹官服的精锐差役手持水火棍,步伐整齐,气势森然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紧接着,一顶由八人抬着的象征着二品大员身份的青呢大轿,在县衙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一个身穿二品云雁补子官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眼神却锐利如同鹰隼的中年文士在王县令的亲自搀扶下缓缓地走了下来。
他便是整个云州府的最高长官,云州知府——陈廷敬。
“下官……下官不知知府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王承恩此刻早已没了半分县令的威仪,他躬着身子,那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而微微发颤。
陈廷敬却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地扫过眼前这片堪称奇景的公堂。
他看到了堂上那个脸色铁青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浑身颤抖的内廷太监。
他看到了堂下那个身形纤弱却被一群手持钢刀的悍勇护卫如同众星捧月般护在中央的乡野少女。
他更看到了那散落一地的金灿灿的属于京城最大票号的百两金票。
“呵呵。”
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本府今日不过是奉旨巡查各地旱情,途径你这小小的青石县。却不曾想竟能遇到如此热闹的场面?”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王大人,赫连指挥使,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是公堂审案还是兵戎相见?本府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陈大人!你来得正好!”
赫连城此刻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指着堂下的苏知意和周叔等人声音尖利地嘶吼道:“此地有刁民作乱更有妖女惑众!他们聚众持械公然对抗本督主,意图谋反!陈大人你身为云州知府还不速速下令将这些乱臣贼子给本督主就地正法!!”
他企图用谋反这顶天大的帽子将陈廷敬也拖下水。
然而,陈廷敬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没有半分波澜。
“赫连指挥使,稍安勿躁。”他缓缓开口,“你我虽同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据本府所知,内廷鹰犬卫掌管的是京城内卫,似乎并无节制地方审理民案之权吧?”
“你……!”赫连城被这一句话噎得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陈廷敬却没有给他半分喘息之机,他转过头看向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王承恩,声音变得威严。
“王承恩。”
“下官在!”
“你身为青石县父母官,本府问你今日这公堂之上究竟所为何事?这些人又因何持械?你一五一十地给本府说清楚了!”
“是!知府大人!”
王承恩此刻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他猛地挺直了腰杆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将今日公堂之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
从赵四等人击鼓鸣冤到他们当庭翻供,再到赫连城恼羞成怒欲杀人灭口……他说的句句属实却又巧妙地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赫连城那越俎代庖、假公济私的头上。
陈廷敬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王承恩说完,他才缓缓地转过头,将目光重新落回了那个早已气得浑身发抖的赫连城身上。
“赫连指挥使,”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调子,“王大人所言,可有半分虚假?”
“他血口喷人!”赫连城色厉内荏地尖叫道,“咱家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查案!他们这是在官官相护,欺上瞒下!”
“哦?查案?”陈廷敬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查什么案?需要动用黄金百两去收买灾民做伪证?”
他猛地一挥袖袍,那声音充满了威严!
“来人啊!”
“将堂上所有兵器暂且收缴!所有证人、证物一并带回后堂!”
“本府要亲自审理此案!”
县衙后堂,一间被临时清出来的偏厅之内。
陈廷敬端坐于主位之上,他没有去看那几个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的灾民,也没有去看那个脸色惨白却依旧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的赫连城。
他的目光只是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少女身上。
“苏姑娘,”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温和,“本府倒是好奇得很。你一介民女何以能让上百灾民为你当庭翻供,冒死作证?又何以能让京中贵人,不惜动用如此大的阵仗为你而来?”
这个问题问得极有水平。
它既是在询问案情更是在试探苏知意的背景和底牌。
苏知意迎着他那锐利如鹰的目光缓缓地站起身,对着他深深地行了一个万福大礼。
“回禀知府大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女的柔弱,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清醒。
“民女不懂什么京城权贵,也不知为何会引来这无妄之灾。”
“民女只知天灾无情,人命关天。眼看着青石县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民女虽是一介弱质女流却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
“民女不才,侥幸得了些山神庇佑,村中尚有存粮。便想着开仓放粮、设棚施粥为大人为朝廷分一丝忧,解一分难。”
“至于那些灾民大哥……”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泛起了恰到好处的晶莹的泪光,“民女从未将他们当作外人。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这片土地上靠天吃饭的苦命人。”
“民女给他们粥喝,给他们活干。不是为了什么名声,也不是为了什么回报。只是想让他们能有力气活下去。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天还没塌下来,只要肯干就还有希望!”
“可民女万万没有想到,”她话锋一转,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后怕,“民女这点微不足道的善举竟会引来赫连大人的雷霆之怒!”
“他一来便说民女妖言惑众。再开口便要夺我全村基业。民女不从,他便收买灾民构陷民女,欲将民女置于死地!”
她说着竟是从怀里掏出了那本早已准备好的、记得密密麻麻的赈灾账目和以工代赈的详细章程,双手呈了上去。
“大人若是不信,民女所有赈灾之举皆有账目可查,有章程可依。每一笔粮食的去向,每一个工人的工分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民女不求大人为我一个弱女子申冤。”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足以让闻者动容的大义凛然的悲壮!
“民女只求知府大人能为这青石县数十万嗷嗷待哺的灾民主持一个公道!!”
“不要再让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寒了天下所有愿意为国分忧的义士之心啊!!”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她将自己的所有行为都归于为国分忧,将赫连城的打压上升到了寒了天下义士之心的高度!
陈廷敬静静地听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口齿伶俐,心思缜密,年纪轻轻却已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少女,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欣赏的光芒!
他知道远在京城的那位靖王殿下没有看错人!
“好……好一个为国分忧!”
他缓缓地站起身亲自将苏知意扶了起来。
他再也没有去看那个早已面如死灰的赫连城一眼。
他走到门口看着门外因为苏知意这番话而群情激奋的知意村村民,看着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灾民。
“赫连指挥使,”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官员特有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此事,牵连甚广,案情复杂。在本府将所有事情查明清楚上报朝廷之前。”
“为保全指挥使大人的清誉也为安抚城中百姓之心。”
“便请指挥使大人和你的这些手下暂且在县衙后院委屈几日吧。”
这番话说得客气,实则便是软禁!
“陈廷敬!你敢!”赫连城发出了尖利的嘶吼。
陈廷敬却是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苏知意,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竟是缓缓地露出了一丝和善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好奇的笑意。
“苏姑娘,你以一己之力安抚流民,兴修水利,实乃我云州之楷模。本府佩服。”
“只是本府对你口中的那个能创造出如此多奇迹的知意村,可是好奇得很啊。”
他看着苏知意正式地发出了他的邀请。
“不知苏姑娘是否愿意为本府当一回向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