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月阁后堂,茶香袅袅。沈疏月端坐主位,指尖轻抚着温热的青瓷茶盏,目光落在对面那位沈家派来的管事张福身上。张福一身半新不旧的锦缎袍子,脸上堆着过分热络的笑容,眼珠却在阁内陈设上滴溜溜乱转,将那点市侩与算计藏也藏不住。
“姑娘啊,”张福呷了口茶,声音甜得发腻,“老夫人这些日子,可是茶饭不思,夜夜念叨您呢!都说血浓于水,姑娘您在外面闯荡得这般风光,老夫人心里头那是又骄傲又心疼啊!”他刻意加重了“风光”二字,眼神扫过沈疏月身上那件虽素雅却料子极佳的罗裙,又瞟向窗外忙碌的伙计和进出的客人,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沈疏月垂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凉意的弧度。风光?她这“风光”,是暴雨夜破茅屋里咬牙求生换来的,是山野间辨识百草、双手磨出血泡熬出来的,是商场上步步为营、刀光剑影里拼出来的。沈家在她最狼狈时弃如敝屣,如今见她枝头结果,便想摇身一变,来摘这“血浓于水”的果子了?真是打得好算盘。
“张管事辛苦跑这一趟,老夫人的心意,疏月记下了。”沈疏月的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喜怒,只是,“当初我离开沈家,可是被老夫人亲口逐出宗祠,断了嫡女名分,扔在那鸟不拉屎的农庄自生自灭。如今‘风光’了,倒又想起是‘血浓于水’了?”她抬眼,目光锐利如针,直刺张福眼底,“这‘情分’,未免也来得太晚,太廉价了些。”
张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甚:“哎哟,我的好姑娘!快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老夫人那是……那是被小人蒙蔽了心窍啊!如今她老人家悔得肠子都青了!您看,您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抛头露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老夫人说了,只要您肯回去,认个错,把那‘疏月阁’的铺子交回沈家打理,您依旧是沈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往后,自有沈家替您撑腰,您何苦自己辛劳?”
“交回沈家打理?”沈疏月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反而带着冰碴,“张管事,怕是搞错了。这‘疏月阁’,从选址、建铺、进货、招人,到如今这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的招牌,哪一样不是我一针一线、一分一厘挣出来的?沈家可曾出过一文钱,可曾派过一个人手?如今见它生金了,就想凭一句‘血浓于水’便据为己有?这天底下,怕没有这般便宜的事。”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后堂里格外清晰:“至于抛头露面……张管事觉得,我这抛头露面,是比当年在农庄里饿死、冻死、病死,更体面些?还是比回去看柳氏母女的眼色,受那磋磨,更舒坦些?”
张福被问得哑口无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带来的说辞,在沈疏月这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质问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原以为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孤女,骤然得了富贵,必定会贪恋沈家那点虚名和所谓的“庇护”,没想竟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
“姑娘!您这话就见外了!”张福急了,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您终究是沈家的人!这铺子开在沈家的地界上,离了沈家的照拂,它能开得下去?老夫人念着亲情,才好言相劝。您若执意不识抬举……哼,老夫人动了怒,沈家要收拾个把铺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到时候,怕是您想回都回不去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沈疏月手中的茶盏被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她脸上的那点淡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威势,那双曾看过生死、算尽人心的眸子,此刻如同寒潭深水,摄人心魄。
“张福,”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敢威胁我?”
张福被她这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强撑着道:“姑娘,老夫人……”
“老夫人?”沈疏月冷笑,打断他,“老夫人若真有本事,当年就不会任由柳氏把持中馈,掏空沈家库房;若真有本事,就不会如今眼红我这小小的铺子,竟要用威胁的手段!我沈疏月今日把话放这儿:这疏月阁,是我沈疏月的命!谁敢动它,我必让他百倍奉还!沈家?呵,若真有本事,大可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是沈家的面子大,还是这疏月阁的招牌硬!是沈家的胳膊粗,还是我沈疏月的骨头硬!”
她猛地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脸色煞白的张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回去告诉老夫人,也告诉柳氏母女:沈疏月,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拿捏的沈家嫡女!她们欠我的,我迟早会一笔一笔讨回来!至于这‘血浓于水’的戏码,演一次就够了,再演,只会令人作呕!滚!”
最后那个“滚”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雷霆万钧的怒意,震得张福耳膜嗡嗡作响。他再不敢多言一句,连滚带爬地起身,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也顾不上扶,狼狈不堪地冲出了后堂,仿佛身后有猛虎追赶。
沈疏月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积压已久的愤懑。她缓缓坐下,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下心头那股灼烧的恨意和决绝。
“姑娘!”阿蛮从门外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快意,“那老东西吓破胆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您刚才……真解气!”
沈疏月看着阿蛮忠心耿耿的脸,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露出一丝疲惫却坚定的笑容:“解气是解气,但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沈家被这么顶撞回来,以老夫人的性子和柳如眉的狠毒,绝不会善罢甘休。”
“怕他们作甚!”阿蛮握紧拳头,臂膀虬结的肌肉鼓起,“有姑娘在,有我们兄弟在,谁敢来捣乱,打断他的腿!”
沈疏月摇摇头,目光深邃:“阿蛮,拳头能解决一时,却解决不了根本。沈家盘根错节,在本地势力不小,硬碰硬,我们吃亏。更何况……”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柳如眉心机深沉,她背后,恐怕还有别的推手。这次派张福来,不过是试探和施压。接下来,他们定会有更阴损的招数。”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望着楼下依旧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疏月阁,心中却警钟长鸣。她必须未雨绸缪。
“阿蛮,”她沉声道,“去把陈掌柜请来,我有事交代。另外,暗中留意沈府的动静,特别是柳如眉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报。还有……”她想起萧凛,那个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又带着神秘色彩的男人,“去城西的‘静雅轩’,送个信给萧大人,就说……疏月阁,可能要‘热闹’了。”
阿蛮虽不太明白为何要惊动那位权势滔天的萧首辅,但姑娘的吩咐她从不质疑,重重点头:“姑娘放心,我这就去!”
陈掌柜很快赶到,听闻张福来闹事的前因后果,这位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者也是又惊又怒:“欺人太甚!沈家这是要吃人啊!姑娘,您放心,老朽这条命是您救的,这疏月阁也是您一手带起来的,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让沈家得逞!”
“陈伯言重了。”沈疏月扶他坐下,“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沈家若真敢明着来,我们倒不怕,怕的是他们暗中使绊子,比如在货源上做手脚,散布谣言坏我们名声,甚至勾结官府……”
“这……”陈掌柜眉头紧锁,“姑娘顾虑得是。我们疏月阁的药材和果脯,货源主要来自周边几个县,若沈家利用本地势力去威逼利诱那些农户和采药人……”
“所以,我们必须立刻拓宽渠道,寻找更稳定、更远的货源,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沈疏月目光灼灼,迅速做出决断,“陈伯,您经验丰富,立刻动身,南下走一趟。我听说江南一带药材品质上乘,丝织品更是天下闻名,我们可尝试引入。另外,北方的皮货、山货,也可考虑。务必尽快建立几条不受沈家影响的新商路!”
“好!老朽明白!这就去准备!”陈掌柜精神一振,他知道沈疏月这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这份远见和魄力,让他心折不已。
“还有,”沈疏月从袖中取出一个厚厚的账本,“这是我们疏月阁所有的现银、货物、铺面估值,以及我这些年暗中购置的一些田产、铺面的契书。您带上,万一……我是说万一,本地情况有变,这些就是我们的退路和东山再起的资本。您要确保它们的安全。”
陈掌柜接过那沉甸甸的账本和契书,只觉得烫手,更觉心头沉重。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在风暴来临前,竟能如此冷静地布局未来,这份心性,当真非凡!他郑重地收好东西,深深一揖:“姑娘放心!老朽这条命,就是您的!定不负所托!”
送走陈掌柜,沈疏月再次独坐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却驱不散她眉宇间凝重的思索。沈家这一手,彻底撕破了脸皮。她知道,一场针对她和疏月阁的围剿,即将拉开序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阿蛮压低的声音:“姑娘,萧大人……来了。”
沈疏月心中微动,起身相迎。
萧凛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步履无声地走进后堂。他身上带着一丝清冽的松木香气,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风尘仆仆。他目光深邃地扫过略显凌乱的桌面和沈疏月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眸,淡淡开口:“听说,沈府有人来‘请’你回去了?”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沈疏月心中微微一暖,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他的出现,像是一颗定心丸。
“不是请,是威胁。”沈疏月苦笑了一下,将刚才与张福的对峙简述了一遍。
萧凛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眼神幽深。待沈疏月说完,他才缓缓道:“沈家……确实急了。柳如眉在沈老夫人面前哭诉你如何仗着‘疏月阁’的名头打压她,让她在贵女圈里抬不起头。又听闻邻县大商人都想收购你的铺子,这才动了心思吧?沈家那点龌龊心思,我闭着眼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沈疏月微微一怔,他竟连柳如眉在沈老夫人面前如何哭诉都知晓?这消息之灵通,手段之隐秘,令人心惊。看来,他暗中关注的,远不止表面。
“所以,萧大人觉得,沈家接下来会怎么做?”沈疏月问道,她需要更专业的判断。
萧凛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处沈府那片高墙深院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以沈老夫人的昏聩和柳如眉的狠毒,软的不行,必来硬的。张福不过是探路石,接下来,恐怕会动用本地官府的力量,给你罗织些莫须有的罪名,比如偷税漏税、囤积居奇、甚至……勾结匪类。他们需要先把你这‘疏月阁’的名声搞臭,把你这个人抓起来,才能名正言顺地吞掉你的产业。”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沈疏月,眼神锐利如鹰:“沈家在本地经营多年,与县衙、府衙的关系盘根错节。那个县令王大人,我记得,他儿子前些日子在赌坊欠下巨债,最后是沈家二老爷出面摆平的。这笔‘人情债’,沈家不会不用。”
沈疏月心中一凛。萧凛的分析,与她担忧的不谋而合,甚至更具体,更可怕。勾结匪类?这罪名可大可小,一旦扣实,她万劫不复!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萧凛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和紧绷的神经,心中微动。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触感坚实而带着安抚的力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你只需做你该做的——稳住疏月阁的生意,安抚好伙计和顾客,该做的善堂继续做,该结的善缘继续结。把账目做得滴水不漏,让任何人都抓不到把柄。至于沈家和官府那边……”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交给我。我倒要看看,是沈家的根深,还是这大周朝的王法更硬!”
夕阳的金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地板上,交织在一起。沈疏月看着萧凛冷峻侧脸下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有感激,有依赖,更有一种被完全理解的暖流。这个男人,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最强大的姿态出现,为她撑起一片天。
“萧凛……”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
萧凛转过头,深邃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里面似乎有某种情绪在翻涌,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移了话题:“陈掌柜走了?”
“嗯,我让他去江南开拓新货源了。”沈疏月也收敛心神,回到正题。
“做得对。”萧凛赞许道,“未雨绸缪,方能立于不败。不过,他此行路途遥远,恐有不测。我派两个得力的人手暗中护送他一程,确保安全。”
沈疏月心中又是一暖。他总是这样,考虑得比她更周全,更深远。
“多谢。”她由衷地道。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萧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随即又恢复惯常的清冷,“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这里,万事小心。有任何异动,立刻派人传信给我。记住,你身后,不是孤军奋战。”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青松,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和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沈疏月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阿蛮进来,她才回过神。
“姑娘,萧大人……真厉害!”阿蛮由衷感叹。
沈疏月点点头,脸上却无轻松之色。萧凛的承诺给了她底气,但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这场与沈家的较量,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家族恩怨,而是牵扯到了更深层次的权势与规则。沈家为了夺回她的产业,恐怕真的会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勾结官府,构陷罪名。
她走到桌边,拿起纸笔,迅速写下几行字,交给阿蛮:“立刻去城东的‘百草堂’,把这个交给刘掌柜。让他按方子配齐这些药材,务必隐秘,不可让任何人知晓用途。”
阿蛮接过纸条,虽然看不懂上面复杂的药名,但知道姑娘精通医术,这必定是重要安排,应声而去。
沈疏月则再次走到窗边,夜幕已经降临,疏月阁点起了灯火,照亮了门楣上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字。她望着这凝聚了她所有心血和希望的招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沈家,柳如眉,你们要战,那便战!
她沈疏月,早已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手中的笔,能开出救人的药方,也能写下置敌于死地的商策;她掌中的算盘,能算出盈亏,也能算出人心;她身边的伙伴,有忠心耿耿的阿蛮,有经验老道的陈掌柜,更有……那个深不可测、却愿意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萧凛。
风暴已至,她已备好铠甲。这场关乎尊严、财富和未来的战争,她,奉陪到底!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萧凛离开疏月阁不久,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驶入了沈府的后门。马车里走下一位身着华服、气质阴鸷的中年男子,正是沈家二老爷,沈疏月的二叔沈文柏。他径直去了柳如眉的院落。
“如眉,事情办得如何?”沈文柏压低声音问道。
柳如眉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二叔放心,张福那废物虽然没办成事,但也试探出了沈疏月的底线——她铁了心不肯交出铺子,还把张福骂得狗血淋头!这正好坐实了她目无尊长、忤逆不孝的罪名!”
“好!”沈文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太婆那边怎么说?”
“老夫人被女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早就气昏了头,恨不得立刻把那贱人抓回来关起来!女儿已经‘提醒’她,光靠沈家自己,怕是压不住那贱人背后的势力……”柳如眉故意拖长了调子。
沈文柏会意:“你是说……那个萧凛?”
“正是!”柳如眉咬牙切齿,“女儿查过了,那萧凛虽是首辅,但素来与朝中某些势力不和。他最近似乎在查一桩旧案,牵扯甚广。二叔在朝中不是有几位‘好友’吗?何不借此机会,给萧凛也添点堵?只要能把他暂时拖住,甚至让他自身难保,看谁还能护住沈疏月!到时候,别说一个疏月阁,就是她沈疏月的人,也任由我们拿捏!”
沈文柏眼中精光爆射,阴恻恻地笑了:“好!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如眉,你这心思,当真毒辣!为叔喜欢!你放心,为叔这就去联络几位同僚,就说是萧凛借首辅之便,干预地方商政,包庇奸商,意图不轨!再让王县令那边,立刻着手收集沈疏月的‘罪证’!双管齐下,我看她沈疏月插翅难飞!”
柳如眉母女相视一笑,眼中闪烁着怨毒和疯狂的光芒。一场针对沈疏月和萧凛的、更为阴险狠毒的连环计,在沈府深宅的阴影里,悄然织就。而此刻正为应对沈家明枪暗箭而周密布防的沈疏月,尚未察觉,一张更大的网,已经朝着她和萧凛,无声地撒了过来。